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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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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蘇芷不答, 沈寒山半真心半假意給她盤算起辭官的好處來:“眼下你身負重傷,正是個撒手的好機會,若你執意要離開皇城司, 官家必不攔你,還會念及你重傷委屈之處, 惠及蘇家。芷芷辭了官, 往後就不必這樣風裏來雨裏往地操勞了,也不會撞上這樣命懸一線的險要事。你離開皇城司衙門後,咱們密會無需藏著掖著,可光明正大交際。屆時,你我鄰裏關系和睦,不是很好嗎?”

他滔滔不絕哄勸蘇芷辭官,假設輝煌前景誘惑蘇芷。

只可惜,蘇芷不是個傻子。

她咬牙, 細聲細氣憋出一句:“若要你我關系和睦,沈寒山, 為何你不辭官呢?”

沈寒山一怔,倒被她刨根究底的一問難倒了。

他垂眉斂目, 白皙修長的指腹碾磨衣袖金線。

默然許久,沈寒山苦笑一聲:“芷芷, 我不能。”

他處心積慮爬上這個位置, 不能為了兒女情長舍棄一切。

沈寒山有必須要做的事, 否則他夜裏都會被愧疚纏身,不得入眠。

蘇芷不懂沈寒山的難言之隱, 她猜他是貪戀權勢。

勸她放手, 卻保全自己嗎?

既要同蘇芷敦睦相處, 又要她遠離朝堂, 免得成他青雲路上的絆腳石?

哪有那麽好的事!

蘇芷心下冷笑,也是,她在期待什麽呢?

哪家野心勃勃的兒郎,願意舍棄錦繡仕途與榮華富貴,只為了和身為天子私兵的將領一團和氣?

她都做不到的事情,別勉強沈寒山了。

蘇芷忽然覺得很沒勁兒,胸腔裏滿漲的心緒在一瞬之間渙散了。

原本春意盎然的心原,一瞬之間枯萎,寸草不生。是輕騎踐踏,兵戈擾攘,害她不得安寧。

早說了要關閉心城,她不聽,如今輸得一敗塗地。

蘇芷莫名惆悵,覺得自己差點自作多情,偏移了一寸心,好似一個笑話。

幸好,一切都回到正軌上了。

她的顏面與自尊心都勉強守住,不至於惹人譏諷。

蘇芷不欲同他再深談此事,她就著沈寒山遞來的藥湯飲下一口潤喉。舌苔上苦味蔓開,她問:“我昏迷了幾日?”

沈寒山道:“有五日了。”

蘇芷皺眉:“這麽久。那些孩子呢?可有得救?”

“我知你會憂心他們安危,一早就派葉主簿去安置他們了。孩子都很好,染病的留在病坊裏養病,還未有病兆的孩子,則帶回京城,入住官辦慈幼局,慢慢尋他們的家人。”

蘇芷知道這些孩子都安排妥當了,放下了心。她看似冷情,實則仁心,是個先人後己的老好人性子,沈寒山看得透徹。

她昏睡了五日,錯過太多事。

蘇芷催促沈寒山,把這幾日發生的一應事宜,講給她聽。

沈寒山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,斟酌了許久,故意從他心急如焚抱她尋郎中那段開始說起。

為了強調他乃是正人君子,沈寒山特地講——他給她熬了一宿煎藥。而她身上的傷,是沈寒山命醫婆給她治傷換藥的,他沒有動過手。沈寒山雖行徑輕佻,看似待她有非分之想,但其實他本質是個溫文爾雅的俊秀郎君,不會趁人不備,為所欲為。

沈寒山說這些,無非是想讓蘇芷對他印象更好。

他殷切盼蘇芷誇讚,卻招來小娘子的嫌棄:“累贅的事別講,說緊要公差。”

沈寒山自討沒趣,只得老實把話題引入公事之中。

沈寒山尋來衢州有名的郎中與醫婆為蘇芷療傷,醫者們驗傷後,表明蘇芷雖心脈受損,傷及胸肋,卻也不是無藥可治。幸好疾風的幾記重錘是隔空落下的,沒砸到實處。若蘇芷臥地,他再補刀,那一錘下去,恐怕蘇芷得一命嗚呼了,那時是真藥石無醫。

醫者們這樣說了,沈寒山安心不少。

他深谙蘇芷秉性,若他沒處理完這些要事,她醒後定會勉力接手。

於是,沈寒山把蘇芷交給了王氏以及葉小娘子照顧。

王氏知道蘇芷成了如今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,正是為了救她的閨女兒受的傷。她既感激又惶恐,成日裏眼包淚,盼望蘇芷醒來,哪裏敢不盡心伺候。

沈寒山心底冷哼,冷眼看王氏,她是該畏懼他的。

要不是葉小娘子蠢笨被擒,蘇芷也不會分心,受這樣重的傷。

他不欲同葉家人有口舌糾紛,揚長而去。

駐守衢州的軍府主官已經抵達桔花縣,眼下是由葉主簿拿大在招待。

沈寒山同人匆匆客套一番,由姍姍來遲的軍士們盡心盡力收拾殘局,彌補他遲來支援的過錯。

沈寒山換上大理寺卿的紫色圓領寬袖長袍公服,腰束玉帶,頭戴直腳硬襆頭。

他難得莊重,鄭重其事著了官服,擺高官的儀態。知沈寒山脾氣的人,這時就該打擺子了。沈寒山分明動了真火,要吳通判嘗嘗“官高一品壓死人”的滋味。

沈寒山要親自審問吳通判,剛到桔花縣衙門口,便見疾風跪在階上,背上箭筒插著荊條,特特負荊請罪。

沈寒山不欲同他動幹戈,橫豎蘇芷醒了自會處置。

可疾風不依不饒,他膝行兩步,同沈寒山道:“多謝官人獻計,助我救出妹妹。她知曉我幹了這樣混賬的事,命我定要來賠罪。我下手太重了,害得蘇司使身受重傷……我、我真不是個東西。”

疾風對蘇芷改觀,是從她救出那些被困崖山的孩子開始。

山上挖出了十多具孩童屍骨,在啞巴小孩們逐一辨認兇手以及同伴的畫像後,世人才知道,他們都是朱毅從京城發賣到衢州的可憐人。

是蘇芷風雨兼程趕來,救了他們,否則孩子們一定沒命活到現在。

疾風差點助紂為虐,幫無惡不作的吳通判殘害忠良。

他是討厭橫行霸道的官吏,可他不厭惡好官清官。

仔細想來,真是後怕。

要是他一個失手殺害了沈寒山和蘇芷,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。

思及至此,疾風又一次高聲道:“求您打我吧!否則我心裏難安。”

沈寒山不耐他的粘纏,皺眉道:“待蘇司使醒後,自有她發落你,何必急於一時。你若死活不願離去,那便隨本官一並入衙門,為本官效命。”

“是!官人請隨意吩咐,我上刀山下火海都願意!”疾風大喜過望,他樂得幫沈寒山忙。

招疾風入衙門,這一重實則是沈寒山的考慮,有了疾風這樣的能人在側,他要恐嚇吳通判,那可簡單多了。

牢獄內,吳通判渾身是血,癱倒在地。他死魚似的翻著白眼,有進的氣兒沒出的氣兒,奄奄一息。

“吳通判,好久不見。”沈寒山不愧是心思深沈的老狐貍,昨日才結下那樣深的恩怨,今日便沒事人一樣,扯嘴皮子說笑了。

吳通判翻了個白眼,他自知死到臨頭,與沈寒山也沒什麽話講了。

沈寒山挪來一張高椅,單手支下頜,好整以暇地道:“吳通判指骨斷了好幾根,往後牢飯不知端得端得穩。哦,不對,是本官說岔了。就憑你犯下的這些罪孽,至多餓一碗斷頭飯,此後也沒旁的飯可吃了,算不得什麽。”

他在吳通判的傷口撒鹽,有意來奚落他的。

吳通判恨得牙癢癢,涼涼一笑:“沈提刑,我的確渾身都有把柄,任你拿捏。可你也不是那樣清白的官人,你就不怕,我把你收受賄銀的事情抖出去?官家多疑,不日定會處置你。”

他倒膽大,還要挾起沈寒山了。

死到臨頭還嘴硬,有點意思,沈寒山輕笑出聲。

只可惜,這招黑吃黑,對他沒用。

沈寒山慢條斯理地道:“賄銀嗎?本官早已充公、交付給葉主簿當作項款,建官辦慈幼局。官家要是知情,只會嘉獎我,如何會怪我?吳通判,你與其絞盡腦汁在此處陷害我,倒不如擠兩滴眼淚,低聲下氣求我。這樣一來,我會讓你死得更輕松些。”

吳通判駭然,他怎麽都沒想到,沈寒山是動了殺心的!

他不是要被送往京城刑部與大理寺覆審嗎?!不是還能茍活一段時日嗎?!沈寒山怎麽敢……

“你這是動用私刑,官家會降罪於你的!況且,你還想逼我招供認罪,你怎麽能殺我?!”吳通判的語氣裏有一絲慌亂,他惜命,最怕死。

聞言,沈寒山難得笑了一下:“吳通判,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個兒了。沈某手上有林州牧死前留下的陳情書與追罪狀,還有你雇兇殺人,特地贈予漁夫阿武的那一匣帶你本人牙印的罪金,再有阿武的相好香蘭作為指證你行兇的證人,加之你親筆書寫的囤藥密令以及啞奴衙役們的指證……一樁樁一件件鐵證如山,你覺得,你逃得掉嗎?你死不死,同我幹系已經不大了。代筆寫一封謝罪書麽,沈某很擅長。”

他似是要擊碎吳通判最後一重幻想:“哦,若你死在詔獄裏,官家只會欣慰——好歹貪官汙吏還有一星半點兒羞恥之心,知道自個兒罪孽深重,要以死謝罪。畢竟這一出官場醜聞鬧出來,地方百姓怨聲載道,對皇家不再親信……上頭失了民心,你當官家會饒過你嗎?最想你死的,或許不是我,反倒是天子。”

吳通判明白了,全明白了。

於天子而言,貪汙一事尚可掌控。若是引起社稷動蕩,喪失民心,那便是滔天大罪了。

吳通判犯了大忌,他不可能活。

故此,官家也會默許沈寒山的行徑,甚至希望他死在衢州。

這樣一來,能挽回一些京官的名譽與聲望,至少讓當地百姓知道,他們是為黎民伸冤來的,是大家夥兒的救星。

沈寒山悠悠然補刀:“明白了嗎?吳通判,你的生死,全憑我心情。”

吳通判整顆心都涼了,他頹然閉上了眼:“你比我年輕太多,卻比我深谙官場之道。沈寒山,今日,我算是輸得心服口服。”

“呵。我給你多活幾日的機會,你要不要?”

“請、請沈提刑垂憐。”

“把那些同你有勾結的官吏報上名來,說一個名字與罪狀,我許你多活一個時辰。”

沈寒山看了疾風一眼,後者會意,從刑具裏抽出一把鋒利匕首。

疾風和吳通判有私仇,下手不會徇私。

吳通判抖若篩糠,他知道了,沈寒山是多心狠的人。這廝是要將他的根基盡數挖出,要他身敗名裂、眾叛親離。可眼下,他還有什麽選擇呢?他本就是將死之人,能茍延殘喘一瞬便是一瞬吧。

吳通判放棄了所有念想,任人魚肉。

他招了,全招了。

既然要死,那他就得拉所有人陪葬。

憑什麽他在這裏吃苦,倒讓旁人有一線生機。

吳通判洩了氣,只得把那些罪孽娓娓道來——

原來,吳通判早在一年前就打起了用瘟疫害人的主意。

疫氣肺病需用麻杏石甘湯調養。他想著,衢州忽然爆發瘟疫,官辦藥局開不出更多藥材,他可以故意把多的藥材寄存於私人藥坊高價出售,從而賺取差價。待他賺得盆滿缽滿之時,又明面收購回餘下的藥材,免費送給百姓。這樣一來,他平定地方病情可為政績添彩,還得了老百姓愛戴,賺錢手段又不似加重稅賦那般落人口實,招數太漂亮。

只是染病的病患不服藥湯至多十日可活,死後過三日,便無法傳染瘟疫。

他必須要養著這個病癥,故此得豢養不少的人當飼料。

當地籍口失蹤太多人,且平白死去那麽多人,一定會引起懷疑。

他起了邪念,欲同人牙子買奴。最好是外邊州府的籍口,且要不谙世事的孩童,年紀小,好操縱,還不能識字,這樣便可防止人逃跑。割掉舌頭,也是為了讓他們無處申冤。

不過這些年大慶改了律令,女使奴仆大多都是和雇關系,鮮少賣身了,除非是世代相傳的家生子,才會留在府中。

一時間要那樣多的孩子,吳通判找不到人,他動起了歪心思。

一日,吳通判同桔花縣縣令吃酒,聽人說起一樁布老虎殺人案的舊聞。

吳通判想到了那個兇犯朱青留下的雙生子——朱逢與朱毅。

罪犯之子,必是妖邪出身。日後即便被人發現罪孽,吳通判也有個說頭,把一切事宜都推脫到朱青的孩子身上,說是他們自小在兇犯父親耳濡目染之下,養成的壞心。

拐賣孩童,都是他倆自個兒的主意。待他把人屈打成招以後,再用毒.藥藥死對方,便高枕無憂了。

此招甚妙。

吳通判私底下找人,終是在京城尋到了朱逢。

真是天助他也!要是抓京城下等流民的孩子,發賣到衢州,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?

吳通判私下和朱逢打了個照面,他早調查過朱逢的底細,知道朱逢與朱毅慣用手的差別,一眼就看出朱毅頂替了兄長身份,以他人的皮囊活著。

吳通判多奸猾的一個人,稍稍一想便猜到貓膩。

他故意使詐,騙朱毅——他知道所有隱秘真相,要是不從了他,朱毅必死無疑!

朱毅做賊心虛,為了活命,只得就範。

吳通判才不管他真正犯下什麽罪孽,他的目的達到便好了。

就這樣,惡人撞上了更惡的人,一物降一物,他們的命運被銜接在了一塊兒。

三三兩兩的孩子被送往衢州當成人飼,幸好數量不算多,暫時也無人覺察。

半年後,衢州派來新一任州官林然。

吳通判本是想拉林州牧一塊兒謀財的,豈料此人是個迂腐蠢蛋,非但不聽從他的賺錢大計,還揚言要鏟除佞臣。他逼吳通判自首,還說吳通判坦白從寬,可以從輕發落。

也就是這句話,真正惹惱了吳通判。

不想升官發財,入什麽仕途呢?

假清高的官人,他送人一程吧。

於是,吳通判收買了阿武,命他下藥迷暈林州牧,丟入水中。

林州牧死了,大家夥兒都省心。

剛來轄區就鬧得人雞犬不寧,這是真不會做事。

吳通判至今也不覺得自個兒有錯,若真有錯,那就錯在他不夠縝密,露出馬腳。

……

沈寒山的認罪書寫完了,他讓吳通判畫押、按下殘留的幾根手指血印。

衢州的事,總算了結,他可以即刻啟程,送蘇芷回京城了。

地方的郎中,他信不過,勉強應應急尚可。他要太醫署的禦醫來給蘇芷瞧傷,這樣比較穩妥。

若吳通判知曉,沈寒山滿面兇惡只是為了給心上小娘子看傷,恐怕得吐出一口老血來。

作者有話說:

垂憐這個詞——祈求憐憫,敬詞,用於稱對方給予同情憐憫。其實是男女通用的。

除夕夜快樂!新年快樂!愛你們!

這個案子還有一個小反轉,之後會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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